夜读丨沙漠里的披头士

在我所见到的医院候诊室里，一对母子坐在我旁边。儿子大约四五十岁，专心地用手机选购着某样东西。而年迈的母亲则显得相当不悦：“我都这个年纪了，你还买这个干什么！浪费！”他们压低声音争执的内容显示，儿子想购买某物来改善母亲的某种情况，而母亲则认为不值得花这笔钱，坚信问题只要稍微熬过去就可以了。这情景勾起了我对自己母亲的回忆。有一次陪她去医院，出来后她提到降压药用完了，于是我们去旁边的药房购买。她看了看价格，脸上浮现出《我的前半生》中薛甄珠那种夸张的表情：别买了！这里太贵了！我告诉她，她不吃药的代价远比这个几毛钱的药贵得多。她表示自己可以忍受身体不适。我只能改变说辞，用威胁来劝说：如果你有事，折腾的还是我。她沉默了。但这样的威慑只是暂时的。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，她仍在做着损害自己的事情。有时我给她打电话，听到她在那边气喘吁吁，询问后才得知她在着急赶去生鲜店打折的鸡蛋，或者想起小侄子在学校门口等她接的可怜样子，于是匆匆忙忙走掉。她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，这种匆忙其实相当危险。在为了省点钱、顾及别人感受，以及自己的健康舒适之间做出抉择时，妈妈们倾向于无限地把自己往后摆。这看似是母慈子孝的经典瞬间，但仔细思考后就显得有些不对劲。

哈佛大学医学院教授杰尔姆·格罗普曼在《最好的抉择》一书中，探讨了人们在面临不同程度疾病威胁时，如何在生命健康和其他方面做出选择。在极端情况下，人们能够意识到健康和生活质量才是最重要的，并为此精打细算。但一旦情况好转，这些东西的珍贵性就变得模糊不清，有时甚至不及一盒打折鸡蛋。我能够理解我母亲和医院里那位老母亲，她们经历过艰难贫困的时期，深信舒适和成功需付出多倍代价，因此不敢轻易让自己感到舒适，习惯用牺牲和忍耐来应对一切。他们乐于忍受痛苦解决问题，不愿花钱或向他人求助。最终，他们构建了一套逻辑：这辈子就这样了，许多困难只要忍耐一下就能过去。他们潜意识里从未意识到自身的珍贵，甚至以卑微之心对待自己。但我们不应因此谴责他们，认为他们思想僵化。正如心理学所言，一个人若认为自己不值得被关心和重视，根源其实是因为从未真正被关注和爱护过。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。不止是他们这一代人，我们也长期被灌输着吃亏就是福，不应心安理得地享受，最好无限放弃自我，而是顺从某种方向或价值观。

我有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，被人们视为成功人士，然而他却在我面前说自己路过水果店看到新上市的樱桃很诱人，但最终没有购买。因为他想到父母每天都为了去更远更便宜的菜市场购菜而费心，从而感到如果自己买昂贵的水果会有罪恶感。我告诉他，绝不能向孩子灌输这种观念，让自己结束罪恶感就好。否则，他会让后代继承一份“我不值得”的罪恶感。有一次我和母亲一起观看纪录片，看到非洲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纳米布沙漠，生活着一种甲虫。它们每天得在清晨几个小时内爬上沙丘，相当于人类爬上两座珠穆朗玛峰，然后静静地倒立在晨雾中，让水珠凝结在甲壳上，流入口器。因为这独特的喝水方式，它们被称作沐雾甲虫。这情境让我想起披头士乐队一句歌词：“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, there will be an answer”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，总会有一个答案）。当甲虫喝饱水后，它们便退回沙丘背风处。纳米比亚变色龙早就在那里等候，这些甲虫没有任何抵抗能力，一旦喝饱水，它们就成为变色龙的美食，充满满足……我母亲感叹说，这些甲虫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又悲惨。于是我便借机发表自己的看法，说在宇宙中，人类不过就是那只甲虫，而我们无法知道隐藏在哪里的变色龙。我们努力享受生活，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惨。你想不想放下带孙子的事情，跟我一起去上海享受几天？我母亲第一次如此坚定地说：“好好好。”